從花旗集團亞太區首席經濟學家到北大教授,從市場到書齋,黃益平的目光一直專注中國經濟的增長模式轉型。
30多年的改革開放造就了中國經濟奇跡,然而也積累了沉珂羈絆,最為鮮明的特點便是高增長和結構失衡。不過在金融危機后,中國經濟出現了新的跡象,首先經濟增速下臺階,7%—8%的速度成為了新常態;再次,經濟結構也顯示出改善的趨勢。
毫無疑問,市場化改革的繼續推進是再平衡的前提條件,在決策層提出“不刺激、去杠桿、結構性改革”的總基調下,中國經濟的再平衡之路將如何演變?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教授黃益平對《英才》記者進行了詳細解讀。
提防減速過快
《英才》:在“不刺激,去杠桿,結構性改革”的總基調下,經濟增速是否會進一步下滑?
黃益平:今年國際經濟形勢會好轉,世界銀行預測今年全球經濟增長將達到3.2%,這對中國的外需提升有幫助。其次,各個機構的預測今年和去年差不太多,平均在7.6%左右,沒有明顯大幅度減速的預測。
我個人認為今年的增長會有一些下行風險。第一,盡管歐美經濟好轉,但對中國經濟增長的帶動作用不像以前那么明顯,隨著中國經濟結構調整,中國出口的產品和國際需求的產品不完全匹配;第二,政府要控制債務風險,未來地方政府融資不會像過去那么容易;第三,隨著金融改革的推進,今年可能會有一些小型的金融機構破產,理財產品可能出現問題,如果政府沒有新的刺激經濟增長的措施出臺,經濟確實存在下行風險。
我認為2011—2020年中國的增長潛力還在8%附近,2020—2030年間會降到6%,大多數經濟學家認為目前的增長潛力是6%—8%,對于這個區間是有共識的。
《英才》:在經濟“下臺階”的轉軌過程中,要面臨哪些需要警惕的風險?
黃益平:最大的風險就是減速過快。減速過快會導致一系列問題,比如會出現普遍的失業,很多企業的盈利狀況會出現問題,可能會導致銀行壞賬增加,甚至引發系統性的金融風險。
減速太快肯定會有問題,但這些都不是目前的主要矛盾。過去很多人一直擔心勞動力問題,如果經濟增長速度太慢不能保障充分就業,很可能引發社會不穩定,實際上勞動力市場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1998年提出保8的時候,勞動人口每年增長800萬,現在是每年減少350萬。
去年二季度經濟增長速度減到7.3%,但是沒有出現大規模失業的問題,所以政府提出的增長必須保證在7.2%,我認為是有問題的。從上述數值來看,增長底線應該比官方所說的7.2%要低很多。7.2%有可能是過高,這可能會嚴重擠壓今后改革的空間。
扭曲的金融市場
《英才》:你認為中國經濟是否出現了再平衡的跡象?
黃益平:中國增長模式在轉變,增長速度已經下來了,過去低于8%要出大問題,現在似乎擔心的不是低于8%,而是7%或者是7.5%,這本身就是一個很大的變化。
再平衡方面,第一,經常賬戶的盈余從2007年最高占GDP的7.8%降到3%以下,并且已經持續了兩年多,應該說外部經濟已經完成了再平衡;第二,收入分配有所改善,國家統計局公布的基尼系數顯示,2008年以后在不斷改善,當然其中也有一些爭議。我個人認為數字本身準不準值得討論,但這個趨勢是合理的;第三,我做的研究顯示,消費占GDP的比重在2008年之后出現回升的跡象。
中國經濟模式,一方面增長速度非??欤腥朔Q之為經濟奇跡;另一方面,經濟失衡嚴重,收入分配不公,環境污染等等,這些問題又表明這種增長模式是不可持續的。為什么會出現這么兩個極端的現象,我認為是因為中國過去采取的是不對稱的市場化策略。
《英才》:怎么理解不對稱的市場策略?它造成了哪些扭曲?
黃益平:一方面產品市場全部都放開了,像農產品、制造業、服務業的價格都是由市場供求來決定的;而另外一方面要素市場并未市場化,勞動力、能源、土地、資源,都存在或多或少的扭曲,價格不完全由市場決定,而且大多數情況下價格被壓低。
我把它理解為政府通過不對稱的市場化,通過壓低投入品的價格,變相補貼企業,同時向居民征稅。30年的市場化過程,也是不斷從居民向企業進行收入再分配的過程,所以居民收入占GDP的比重越來越低。
消費為什么疲軟?就是因為居民的收入增長趕不上GDP的增長。同時也可以理解為什么經濟活動很活躍,因為投資者、出口商和生產者其實是受到了變相的補貼。這是我理解過去增長模式的一個核心框架。
而現在發生變化,主要原因是工資大幅度上升。但勞動工資的問題不能簡單地看成是政策扭曲,因為過去是二元經濟,勞動力無限供給,工資一直壓得很低,所以企業利潤率很高?,F在勞動力短缺,工資每年上升15%-20%已經持續了七八年。這對再平衡起到巨大影響,結果就是企業的利潤區間遭到壓縮,出口產品的競爭力下降,投資回報減少,所以經濟活動放慢了,同時經常項目的順差開始受到擠壓。
但上述再平衡跡象僅是經濟模式轉型中很小一部分,無論是從收入分配、消費結構,還是其他結構來看,還有很多的事情沒有做。中國經濟結構轉型取決于要素市場改革,最核心的因素是金融市場,所有扭曲中金融市場的扭曲最為嚴重。
不對稱市場化的后果,不光是財富不斷從居民向企業再分配,而且還由小企業向大企業收入再分配,因為大企業得到了廉價的資源,使得中小企業得到的資源成本進一步提高。
改革的邏輯
《英才》:現階段,你認為這個方面改革最重要的是什么?
黃益平:目前來看,利率市場化是最核心的。利率是最重要的金融價格,而利率管制導致民間借貸風險、影子銀行。這兩年影子銀行發展這么快,就是因為市場不能再接受管制的利率,老百姓不愿意再把錢放在銀行里??梢哉f,影子銀行是變相的利率市場化,其實是一個進步,而不是退步,只不過在交易過程中同時也伴隨著很多風險,如果沒有監管,很可能就會造成很大的風險。
《英才》:應該讓這些影子銀行,高利貸的方式更加陽光化,合法化。
黃益平:對。影子銀行的監管或者改革不是說要消滅它們,說它們是洪水猛獸,而是怎樣把它們變得透明的過程。現在大家去買理財產品這種新的金融產品,但往往不知道投什么東西,買的人也不知道,賣的人也不告訴你,有的時候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有風險的。
《英才》:十八屆三中全會的《決定》里面,超過你預期的是什么?
黃益平:最重要有兩條。第一,高層推動和過去不一樣,過去的改革是自下而上,摸著石頭過河。現在很多改革按照過去自下而上的方式很難實施,比如資本項目開放,自下而上是很難,必須要有相應的頂層設計。
現在的改革和35年前的改革有很大區別,35年前的改革對象是老體制的東西,但現在要改革的東西不單純是過去計劃經濟體制的東西,有很多是在這35年期間積累起來的問題。比如說國有企業發展如此強大,形成壟斷,怎么打也打不破。其實30多前沒有那么嚴重,現在改革的對象和過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而恰恰這些改革的對象,過去是改革的力量。這導致改革變得更加艱難,我希望頂層推動,可以增加權威性,克服利益集團的阻擋。
第二,這一次改革中,突出的是完全市場化的概念,今后7年實際上是走向市場的最后一個階段,可以說是從計劃經濟走向市場經濟的最終一腳。最重要的就是凡是市場能決定的政府就不要干預,這是非常明確的表述。
國企改革的革命性變化
口述|黃益平
關于國有企業改革應該說是令人驚喜的。我認為最核心的是國有資本管理,對國有企業要從過去的管人、管事、管企業,變成管國有資本,很多人將其類比為新加坡的淡馬錫模式,這是一個巨大的進步。
這是在國有企業改革方面革命性的變化,如果能夠真正落實,會避免過去讓企業通過跟政府搞關系,政府延伸行政力量,干預市場獲得壟斷地位,阻斷這種跟市場經濟格格不入的做法。
以后國資委成立一個投資公司,就管錢,把錢投到他認為有回報的地方。對企業來說,不存在所謂的國有企業和非國有企業,都是混合型的企業,形成公平競爭的市場氛圍。只不過是代表國家的投資機構,如果認為這個企業有發展前途,投資回報比較好,就對他進行投資;如果覺得一個企業前景不太好,可以把資本從這個企業撤回融合到另外的企業,這就避免行政力量的干預量,它關注的就是國有資本的投資和回報。
總的一條就是,政府的歸政府,市場的歸市場,企業的歸企業,過去全混在一起。雖然35年的改革希望走市場化,但政府還是包辦了很多本來由企業和市場做的事情?,F在到了正本清源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