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模式可以有,但還沒有。建立朝野共識比推動左右共識更加重要,中國改革下一步應該以社會改革帶動全面改革。”在華生的新書《中國改革:做對的和沒做的》中,他如此寫道。
年少成名并未改變燕京華僑大學校長華生的沉靜與獨立思考精神。坐在《英才》記者對面,華生還是一貫的儒雅恬淡。從事經濟學研究30多年,華生的思考往往超乎主流,他不愿意參加任何論壇,但偶爾擔當主持人時他甚至會與嘉賓辯論起來。
華生的言語中沒有一些經濟學家的苛責,更多的是一份沉穩與思考。他并不去刻意批評哪一條道路是錯誤的,也不主張哪條道路是正確的,他堅持尋找一條更加適合中國的改革路徑。
可以說,改革一詞貫穿了華生的學術生涯。師從董輔礽,從價格雙軌制、國資體制到股權分置改革,華生一直為中國改革奔走呼號。
有人說,華生是楊度式的改革堅守者。28年后重上莫干山,讓他唏噓不已:當今堅守改革的經濟學家越來越少了,不過自己還得堅持下去。
證監會主席郭樹清上臺滿一年,A股跌跌不休,一度跌破2000點。那么作為中國資本市場改革的推動者之一,華生如何評價“郭氏新政”?在華生眼里,中國股市的真問題到底是什么?股市改革的關鍵在哪里?
標志性事件暴露的問題
《英才》:最近股市情況很差,郭樹清上任證監會主席至今已滿一年。你如何評價這一年證監會的改革措施?
華生:我覺得其用心是很好的。這一屆證監會很想做制度改革,想改變證券市場的一些情況,比如對內幕交易等違法犯罪的打擊。有些方向是對的,比如強化分紅,強調對投資者的回報。另外就是對中介機構進一步的放開,按照市場化原則讓他們有更大的創新空間。
但是市場的反應并不好,一方面正好趕上今年經濟下滑,另一方面制度改革本身也有不少問題。像干預洛陽鉬業(603993.SH)的上市發行,就暴露出來新股體制改革的方向存在問題。
《英才》:作為一個監管者,不應該參與市場的具體運作。
華生:不光是不應該參與,關鍵其干預方向是錯誤的。洛陽鉬業詢價是6元,本來準備發行30多億元。如果按照那樣去發行,可以設想,招股價是6元,估計上市以后股價基本上就在五六元錢了,甚至會破發。
現在行政干預了,只準發幾個億,招股價變成3元。它募集資金少了,看起來給市場減少了壓力,但是股價首日漲幅達到百分之兩百多,市場價格變成9元多錢。這個9元多完全是行政人為干預的結果。二級市場的投資者,將來難免要吃虧。
但一級市場的認購者賺了,而且以后新股發行去認購的人會更多,新股更不愁發不出去。本來正常市場中熊市的時候新股就應該發不出去,現在人為把發行價壓低,新股好發而且大賺其錢,這跟改革的方向是相反的。
如果新股都這么發,市場將來肯定很慘。對于原始股東來說,9元多的價格能不套現嗎?港股才3元,A股跌到6元它也要套現。所以洛陽鉬業事件是一個標志性的信號,說明我們新股制度改革的方向有嚴重的偏差。
《英才》:證監會這樣做的動機是什么?
華生:問題就在于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現在想抓新股價格不能高,新股發行量要小,對市場壓力要小。只管眼前這一點,至于造成將來更大的問題,沒人去關心。
《英才》:你為什么說這是一個標志性的事件?
華生:有些人說這樣才是保護投資者的利益。實際上最后我們看到了,募資規模砍得越厲害,把發行價格限制得越低,結果反而是反作用。最終是讓一級市場認購者獲利豐厚,讓大家都去認購新股,而二級市場投資者都是高位接盤,最后肯定會很慘,上市公司也沒拿著錢。
從這一點,我們看到這個改革的一個根源問題,就是沒有看到導致市場供求失衡的最根本原因是二級市場的價格。因為套現不是用新股發行價來套現,比如新股發行價是3元,現在二級市場是9元,人家到時不是拿3元去變現,而是拿9元套現。我們設想一下,如果普遍都像洛陽鉬業這樣發行,這個市場將來一定沒前途。
企業為什么排隊上市
《英才》:A股市場究竟應該怎么改革?
華生:綜合起來有幾條。第一條就是要提高上市門檻。現在二級市場股價為什么跌,就是因為股票供求不平衡,賣的人太多,買的人太少,價格就跌了。反過來,買的人多了,賣的人少了,價格就得漲。
現在大盤跌到2000點,拿著號排隊上市的企業還有700多家,而且這700多家還是給摁住了,后面不發號了。如果要再繼續排號,估計得發出幾千號了。這說明供求失衡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程度。這個極度不平衡的原因就在于上市門檻太低,大家都想上,因為有好處可得。
《英才》:有經濟學家認為,那么多企業在排隊上市,就表示大家覺得這個估值還挺高。你怎么看?
華生:我以前就指出過這個問題,股價結構扭曲,造成相當部分股價過高。平衡市場估值問題,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讓排隊上市的公司全部上市,讓幾萬家全上,讓大盤跌到幾百點。但把上市大門敞開,讓大盤掉到幾百點,這樣行嗎?不行。投資者要問了,我們當年進來的時候,你沒說會把大門敞開。我們在里面已經虧了一多半錢了,你現在再把大門敞開讓我們再虧一多半?這樣肯定不行,會引發社會動蕩。
《英才》:你認為合理的方案是什么?
華生:我剛才說了,一個辦法是把供求完全打開,讓估值掉下來,但現在這樣不很現實,對經濟負面的影響太大,對二級市場的投資者不公平,這個辦法不可行。
市場就是需要調兩個東西,要么調價格,要么調供求,二者必居其一。在目前不能一步把價格調下來的時候,可以先調供求。供求平衡之后,價格就能穩定。
我們要從三方面考慮。第一,抬高上市門檻,股票市場供求就平衡了。門檻一高,需要嚴格按財務標準說話,不夠門檻的企業進不來,行政審批權力就會下降。這是很關鍵的一條。第二是夯實市場。抬高上市門檻以后,供求穩定了,但市場上很多中小盤公司估值還是挺高,就是說它不值這個價。那怎么辦?放開再融資。已經上市的企業,其再融資要放開,不是從一級市場放開,而是從二級市場放開。
舉個例子,一只股票價格是8元錢,凈資產是2元錢,市凈率為4倍——我們很多股票都這樣。這8元的股價從長期來看可能很難站穩,除非是企業非常好。如果再融資放開呢?這個時候企業就可以用七八元的價格引進新的投資人,上市公司拿到這些錢以后就可以做新業務。另外,它用七八元錢引進新的投資者,這時候股票每股凈資產就從2元變成了三四元,其市凈率下降了,這個企業就慢慢變得物有所值了。
第三要徹底封殺殼重組。現在市場不好,但股價為什么高?高的原因就是因為重組ST股。ST股本來應該值幾分錢、幾毛錢,但有重組的利好,現在都是幾塊錢甚至更高。大家會想,既然垃圾股價格都那么高,普通股票再爛也不會比ST股爛,它的價格不就應該更高?把最壞的東西價格抬起來以后,整個市場就抬起來了,市場就這樣泡沫化了。
殼重組是對造假者無能者最大的獎賞
《英才》:如果提高上市門檻,那么很多的殼資源是否會因此更值錢?
華生:在行政審批制度下,殼肯定會有價值。但不準重組,殼就成不了資源了。因為有一定的門檻,殼才有價值。反過來說,全世界股市都有一定的門檻,從這個意義上說全世界都有殼資源。
可別人的情況不太一樣。前幾年內地人跑到香港去借殼,香港原來的殼也不值錢,被內地人炒起來了,所以監管當局馬上搞了一個新規定,買了殼以后兩年以內不準注入資產。然后大家就覺得不合算,慢慢借殼的就少了。
還是要看政策導向。在西方,借殼上市叫“后門上市”,不叫重新上市。我們只要有一個規定,借殼就會沒了,那就是你借殼可以,但必須跟IPO一個標準。
《英才》:其實正常來說應該跟IPO一個標準。
華生:如果跟IPO一個標準,沒有一個好企業會去借殼。證監會現在也說,不鼓勵借殼上市,也要跟IPO同標準,但實際上還是雙重標準。如果是同一標準,傻子才借殼,誰愿意把自己錢分給別人。
也就是說,一家企業如果能IPO,就不會借殼;反過來,借殼就是因為不夠標準。借殼上市就是在IPO的大門后邊又開了個后門。
允許重組本身,就是對造假者跟無能者最大的獎賞。就是說,你只要上了市,你就放心吧,你就折騰吧。不管你折騰什么樣,最后都有一個西方叫“黃金降落傘”的東西,讓你賣殼走人。這樣能行嗎?
《英才》:那在退市制度方面,是否也應該加大改革力度?
華生:最關鍵的就是不能殼重組,退市不退市依規則辦就行了,所以核心問題不是退市。我們也可以像美國那樣大量退市,也可以像香港那樣不怎么退市,這不是最關鍵的。
關鍵問題是殼重組,這增加了市場的投機性。本來市場預期一家公司不行了,股價開始下跌,跌得一塌糊涂,而有重組的消息后,這只股票就可以翻好多倍。這等于把垃圾換成黃金。市場的好壞是非標準顛倒了,這個市場能有前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