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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營殯儀館的死路
朱雪塵 梁海松 日期：
2004-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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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政部門，應該是殯葬法規的監管者，怎么對非法的殯葬活動置若罔聞，卻對我這個合法的殯儀館百般刁難？壟斷產生超額利潤的同時就會滋生腐敗，殯葬業已成為各地一些民政系統的小金庫。民政部究竟何時才能拿出改革方案？”
太平間的非法殯儀活動令投資3500萬的河北第一家民營殯儀館難以為繼，被逼得走投無路的天渡殯儀館董事長夏耀紅，大呼上當。
太平間違法“告別”
2004年7月清晨7時20分，在邯鄲市中心醫院的太平間門口，已經聚集了十余人，他們身著喪服，佩戴白花，顯然，這是前來吊唁死者的。
太平間外的院落，已被裝扮成“吊唁廳”，進門處很顯眼的地方有一張小桌，前面掛著的白紙上寫有“吊唁處”三字。一位吊唁者正在登記，并繳納份子錢。而院落的四周則被花籃和花圈環繞，右邊的墻上掛著死者的照片和吊唁橫幅。
7時40分，一輛印有“邯鄲市中心醫院”的急救車停在了太平間門口。從車上下來的是十來個參加追悼會的親友，有人在門口擺弄好鞭炮。
8時左右，一輛靈車開到太平間門口，此時已是人頭攢動，門外大概聚集了40多人。吊唁儀式也正式開始，親友分期分批走進太平間，向死者告別。而后，孝子賢孫們當街跪在太平間門口，頓時鞭炮齊鳴，哭聲震天，四人將尸體從太平間緩緩抬出，搭進靈車，親友隨后陸續登上汽車，駛向邯鄲市殯儀館。
醫院附近的居民告訴記者，如此哭鬧場面已經持續很久，有時候幾乎天天上演，周末也不得安寧。
隨后，記者又走訪了邯鄲市其他幾家醫院，在第一醫院、紡織醫院的太平間外的院落里均看到搭設的吊唁廳。記者在紡織醫院的太平間外看到有家屬在守靈，在第一醫院太平間外，環衛工人清理的垃圾里，記者看到很多鞭炮屑，顯然這里剛剛開完一場追悼會，而距離此太平間門口僅20米，便是邯鄲市第一中學，一批周末來補習的孩子正走進校門。
這些原本應該開在殯儀館里的追悼會，卻在太平間外嘈雜的街道上，甚至校院門口完成了。然而，1996年頒布的《邯鄲市殯葬管理實施辦法》第二十四條卻是這樣規定：“火葬區內醫療單位所屬的太平間只做停尸用，不得辦理殯葬活動，由殯葬管理部門負責管理。”
但是，令人捉摸不透的是，在2004年1月5日召開的邯鄲市衛生局《關于將太平間移交民政部門管理的座談討論紀要》中，建議指出：“在殯儀服務中心未建成之前，太平間管理機制暫維持現狀，衛生部門要加大對醫院太平間的管理、監督和檢查力度，確保太平間按照有關規定，依法舉辦喪事活動。”
“我不知道哪條法律規定，醫院太平間可以依法舉辦喪事活動。”夏耀紅氣憤至極。
與醫院太平間的熱鬧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天渡殯儀館的吊唁廳，冷冷清清，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所有的吊唁活動都已經在醫院太平間做完，來這里大都只是火化。”
“前面所有的錢都被醫院賺走了，在這個被公認的暴利行業，我們現在甚至賠錢，你說我怎么能不著急。”商人逐利，夏耀紅坦陳自己是在殯葬業巨額利潤的誘惑下，到邯鄲投資興建殯儀館，但他沒有想到，這步棋令他步入了深淵。
究竟有多暴利？
據國家統計局公布，我國死亡人口數量每年大約在820萬左右，如果以平均每人2000元的低標準喪葬費用估算，就是164億元的市場。
如此巨大的市場，卻基本上由民政部門管轄下的殯儀館、殯葬服務公司、殯葬管理所（局）等機構壟斷。
據《三湘都市報》2003年12月22日報道稱，湖北省公安縣殯儀館近3年經營額累計達到1500萬元，成為當地效益最好的部門之一。其“秘訣”就是對市場的絕對壟斷。公安縣殯儀館館長自稱游說政府領導一年多，終于實行了喪事集中辦理制，以“擾民和影響治安秩序”為由禁止群眾自行治喪，遺體火化、殯儀等必須在殯儀館里進行。長沙市政府也發布了類似規定。但負責此項監管、執法的殯葬行政管理機構，與殯儀館往往是“一套人馬，兩塊牌子”。
許多地方規定，只有民政部門管轄下的殯葬管理所（局）才能經營殯葬設施和生產銷售殯葬用品及從事一體接運、防腐、冷藏、整容、更衣等殯葬服務項目，甚至連骨灰盒、壽衣等殯葬用品也都要在指定的地點購買。
“死人的錢太好賺了，單項利潤可以說是最高的。比如骨灰盒，一般的進價最高500元，但是有的甚至可以賣到5000元。”夏耀紅談到當初進行市場調查時看到的利潤，依然神采飛揚，“單從邯鄲殯儀館的賬目上看就有火化費200元，整容費200元，遺體接運費按車的豪華程度分300元、500元、800元不等，租用告別大廳50元、小廳30元，加上休息室費、裝袋費、祭臺費、遺物灰燼清掃費、租用花圈等開銷，最少1000元。除此之外，再加上骨灰盒、墓地等費用更要幾千甚至數萬元。”
另外，除了花費在遺體上的費用，需要“打點”的地方也不少，包括搬運遺體的工人、火化爐工人、靈車司機、遺體整容師，都有“油水”可撈。每個環節平均100-200元不等。
公安縣殯儀館推出了100項有償服務，光守靈一年就可收入200多萬元。而一位廣西從事殯葬業經營服務的人士稱，行業利潤一般都超過300%，最高的甚至可達1000%—2000%。
因此，作為河北省第一家民營殯儀館的天渡殯儀館可以說在這塊厚厚的堅冰上楔了一顆釘子，對于壟斷者來說，自然扎手。
到底合不合法？
面對如此暴利，夏耀紅在得到當時邯鄲市長的支持允諾后，便著手申請興辦天渡殯儀館，此時正是1998年8月。當時他申報的項目有兩個，一個是殯儀館，一個是靈塔園，也就是公墓。
根據1997年國家頒布的《殯葬管理條例》，殯儀館項目縣一級便可以審批，而公墓則需要省民政部門審批。
因為找省民政部門審批手續繁瑣，夏耀紅后來放棄了公墓的項目，殯儀館申報只用了3個月的時間，可以說是非常順利。
然而到1999年4月，天渡（當時叫福壽園）殯儀館地基剛剛建起，夏耀紅突然接到市里面停工搬遷的通知，理由是殯儀館不適合建在奶牛基地的旁邊。雖然是市政規劃上出現了問題，但是夏耀紅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煩還是決定搬遷殯儀館，對此邯鄲市也給予了一定的優惠。
這樣一耽誤便到了2000年6月，天渡殯儀館被重新規劃在邯鄲縣戶村鎮肖河收費站路北300米的地方，2001年4月，天渡殯儀館開始重新施工。
2003年6月，總投資3500萬占地50畝的天渡殯儀館落成，其擁有先進的火化機3臺、骨灰樓一座、吊唁廳3個、靈堂9個，大型冷藏室1個。夏耀紅還特地從上海龍華殯儀館請來專業人員全面打理，一線員工全部是來自長沙民政學院現代殯儀技術與管理系的專科畢業生。
然而天渡殯儀館命途多舛，在興建過程中被省市民政部門以“非法”的名義屢次調查，開業前又被有關部門以同樣的名義“叫停”。夏耀紅認為：自己當初是被當地政府招商引資來的，不知為何成了非法項目。他認為，自己的項目與邯鄲市殯儀館同在一個城市，相距較近，而各方面設施都比對方要好，一旦開業，邯鄲市殯儀館便面臨危機，他們這樣做是地方保護。
夏耀紅告訴記者：“當時是先下文件，再下調查組，可他們一個文件不敢對我下，都是對縣政府的。如果我是非法的，一個文件就能取締我。后來，我對調查組的人說：‘你別老性騷擾我，我剝下衣服讓你強奸你都不敢’。”
“那次調查我是合法的。后來他們又想通過工商局吊銷我的營業執照，可是工商局調查結果我也是合法的。2003年11月，我寫了封信給國家行政學院的法學部主任、博士生導師應松年教授，他以國家行政學院法學部的名義，給我做了鑒定，認為我是合法的。我12月份寫信給全國人大內司委，內司委致函民政部，民政部派人來調查。今年4月3日答復全國人大，同樣認為我是合法的。”
夏耀紅給記者出示了民政部辦公廳答復全國人大內司委的《關于辦理邯鄲縣福壽園殯儀館建設項目問題情況的函》，其中認定：“以《殯葬管理條例》實施以前的政策規定和地方規章作為依據，將民間資本興建殯葬設施定為非法，法律依據不足，與殯葬業改革發展的大方向和建立市場經濟體制的大環境不相符合。”同時認為：“在目前情況下，如仍堅持認定邯鄲縣福壽園殯儀館建設項目‘是未經批準的非法公墓應予以取締’，堅持認為‘批準建設民營殯儀館沒有法律依據’，勢必引發行政訴訟，成為輿論熱點，其結果可能得不到法律支持，也得不到社會輿論支持。”
至此，邯鄲市天渡（原福壽園）殯儀館的法律糾紛有了一個定論。夏耀紅說：“天渡可以說是全國殯葬業關于法律問題討論最為熱烈的項目了。這是我走進殯葬業的第一個階段，是討論究竟是合法還是非法的階段，這是打破壟斷的階段，可沒想到后面的路更難走。”
該誰來取締？
一位邯鄲市民告訴記者，邯鄲幾乎所有醫院的太平間都設有殯儀服務，而這些太平間均由個人承包或興建，如中醫院和傳染病醫院的房屋便是由承包人建造，承包期間向醫院繳納費用，只是最近因為媒體來報道，一些醫院的太平間迫于壓力關門了。
記者從一位已經退出太平間殯儀服務的人員口中得知，以邯鄲市中心醫院為例，太平間管理者每年向醫院繳納35萬元承包費，但實際盈利要超過400萬元。
2003年12月25日，天渡殯儀館開始營業，然而邯鄲市各醫院太平間不準死者家屬將尸體拉往天渡殯儀館火化。當時邯鄲市國棉三廠某職工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他的父親去年底在市紡織醫院去世，他經考察發現天渡殯儀館條件設施好，服務價位低，決定將其父尸體到那里火化，可是太平間管理人員說什么也不讓，說那樣會挨市民政局處罰，最后交了500元才了了心愿。
隨后，記者跟隨在邯鄲市中心醫院吊唁的家屬來到市殯儀館，一位年長的人告訴記者：包括花圈、骨灰盒、靈車在內的一切服務均由太平間管理者一手操辦，總共花費3000多元。“那些人都很厲害，我們沒有選擇的余地，也是找了熟人才便宜了一些。”
當地人告訴記者，很多承包太平間的人，都帶有一定背景。
邯鄲市《太平間移交民政部門管理的座談討論紀要》中說：“座談會上，與會同志一致認為，死者家屬燃放鞭炮，焚燒紙箔等物品，給醫院和周邊環境造成污染，也給醫院病人帶來惡性刺激和心理壓力，而且醫院在過去對太平間的承包中，并沒有獲得什么利益，利益主要由承包人獲取，但承包人的違規行為被喪主反映及新聞媒體曝光，極大地損害了醫院聲譽；在去年行評后，盡管醫院將太平間收歸醫院管理，但有的仍委托院外人員經營，管理起來難度很大，鑒于此，各醫院完全同意醫院太平間歸民政部門管理，并希望在民政局的殯葬服務中心建成后，盡快一次性交清。”
顯然衛生部門并不希望把這塊燙手山芋留下，但是夏耀紅告訴記者，現在衛生部門和民政部門是在互相推諉，對此，他提出要行政復議，向邯鄲市政府討個說法。
“我是全國第一個殯儀館向國家納稅的，政府允許免稅，但我也要納稅。可那些承包太平間的人，他們是非法的，沒有工商營業執照，大肆逃避國家稅收，每年卻能獲得幾百萬的暴利。”
“座談會的結論是：由于邯鄲市殯儀館條件較差，所以允許醫院太平間維持現狀，繼續舉辦殯儀活動，只是對其‘加強管理’，等市民政局新殯儀館建成后，再取締。那么你明明知道是非法的，卻允許它保留？請問是哪條法律對非法經營是允許某些人‘加強管理’的？為什么非法經營可以得到政府相關部門的支持和保護，而我們的合法企業卻舉步維艱，處處受困？”
目前，和夏耀紅有著相同命運的不只一家，《北京青年報》曾報道：長沙市目前惟一一家獲準進入殯葬行業的民營公司負責人表示，在該公司成立一年多的時間里，處于一種不正當競爭的環境中，經營受到影響。
錢流到哪里去了？
當整個社會均已進入市場經濟的時候，如果一個行業還處在計劃經濟時代，將會發生什么？當一個產品周圍的原料均由市場定價，但該產品市場價格卻由行政權力把持的時候，將會怎樣？當管理者、執法者，又是經營者、獲利者，在巨大利益的驅使下，又會怎樣？
當記者在搜索欄中鍵入：“殯儀館館長 貪污”兩個關鍵詞時，出現了261個選項，更令人驚訝的是，這個行業的腐敗問題遍布全國：其中包括四川廣漢殯儀館館長、副館長貪污588萬；中山市殯儀館副館長貪污200多萬；山東某城殯儀館館長貪污40多萬；江蘇通州三家殯儀館查處8人8次貪污；2001年以來，浙江省檢察機關在全省殯葬行業立案查處貪污賄賂犯罪11件……
“國家對殯儀館免稅，而全國殯儀館每年近百億的營業額，又是暴利行業，那么你是不是拿這個錢去改造殯儀館？除了幾個大城市以外，全國的大多數殯儀館還處于上世紀70年代的水平，那么這個錢哪里去了？是不是全部上繳國家了，審計署要不要審計一下？1000元的骨灰盒其實成本只有一二百元，那么剩下的錢哪里去了？”夏耀紅對此有深刻的認識。
絕對的權力帶來絕對的腐敗，從這個過去不被人們關注的產業，到現在已為眾人關注，殯葬業的改革可以說已是箭在弦上。
馬克思曾引用托·約·登寧的話指出：“一旦有適當的利潤，資本就膽大起來。如果有10%的利潤，它就保證被到處使用；有20%的利潤，它就活躍起來；有50%的利潤，它就鋌而走險；為了100%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300%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 在包括新華社、中央電視臺等多家媒體曝光之后，邯鄲市各醫院太平間依然我行我素，圍繞著暴利的廝殺也在日日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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